【Closed】腰間一壺酒

「父親請您從正面誘敵，佯裝敗退，而兄長跟允兒兩人從側翼阻斷敵軍前應，而我會設法從後方截斷援兵。上屋抽梯，我思慮過這乃是最快、最安全的法子。」軍營裡，眾人圍在佈陣圖旁，仔細地聆聽位在中央身穿銀黃盔甲的主帥如何佈署。

可不知為何，那正調兵遣將的主帥眉間有著不明的焦慮和擔憂。這場仗打了一月有餘，敵軍節節敗退，眼看只剩最後一個關口，穩紮穩打再耗個時間，敵方投降不是難事，可他們統帥卻臨時決意強行突破，這讓身邊的將士們都摸不著頭緒。

一旁的副帥林允兒看著如此不耐的金泰妍，不禁出聲提點：「將軍，切勿操之過急。」大夥被林允兒的聲音從佈陣圖拉回神，紛紛望向金泰妍，只見泰妍不發一語，緊接眼神一冽一掌落在佈陣圖上，轟然巨響，桌案瞬間化作塵埃。

「將軍息怒！」

眾將士紛紛嚇得退開低頭，只有林允兒蔚蔚然直視金泰妍勸道：「將軍……恕屬下直言，可請您再三思慮，這佈署並非明智之舉。勝仗必然重要，但您的安危同等重要，也請將軍別忘了，帝都還有誰在掛念……」此話一出，盛怒的金泰妍拉回些許理智，眼神不再冷冽，卻染上一絲抑鬱。

「允兒妳留下，其餘的人，先退下吧……這佈陣圖，容我再想想。」眾將士互看了幾眼，低頭應聲後就各自退出了主帥帳篷，剩下林允兒和金泰妍兩人僵持。

林允兒嘆了口氣，將地上的佈陣圖撿起，還予金泰妍。

金泰妍恍惚幾許，收下佈陣圖走到一旁委靡不振地坐下，扶額緊鎖眉頭。林允兒無奈地望向眼前頹靡的大將軍嘆：「果然，不該讓妳看美英姐捎來的那封信。」只見金泰妍的雙眸劇烈地晃動，兀自掐緊了手中的佈陣圖，咬牙說著。

「她被軟禁在宮中，孤立無援，我能不急嗎？」

金泰妍心亂如麻，連日來在戰場上勢如破竹的氣勢消失殆盡。

世事難料，她前腳剛離開帝都，黃美英就來信告知，鄭秀妍被下旨賜婚，軟禁翔鳳宮，任何人不得覲見，這才讓她心煩意亂，出此下策。

林允兒走到她的身邊，輕聲勸慰：「我明白妳心急如焚，可這樣自亂陣腳，我怕到時妳還未能趕回帝都救長公主，就先把自己的命賠上。」她自小就跟在泰妍身邊征戰沙場、學習兵法，兩人不只是生死之交，更親如姊妹，她可不希望金泰妍一時亂了套而喪命。

金泰妍迂了口長氣，語重心長地說道：「允兒，我與秀妍一路走來是歷經多少艱辛，妳可是知情的。我為父親、為國，一次次負她，如今她因我再次違逆她皇兄旨意，軟禁已是大幸，我怕是秀妍那倔脾氣拗起來，會使得龍顏大怒，到時……」

金泰妍霎時噤口，如果真觸犯龍顏，是皇帝親妹也難保……

「我剖析過天下情勢，只要平定此役，鄭氏國祚乃遂，至少有百年盛世，即便再有外軍來犯，妳盡習得我兵法，退兵禦敵不是難事。戰事彌平，百姓得以安身立命，聖上賢明，父兄也有官職庇佑，我責任已了。」金泰妍疲倦地閉上雙眼，悠悠道出心中多年謀劃。

「秀妍苦苦守在我身邊多年，好不容易我倆苦盡甘來，下定決心在此次大戰結束後，離開帝都，廝守終生……」金泰妍睜開無光的眼眸，緩了口氣。

金泰妍搖頭苦笑，嘆道：「沒想到……沒想到皇上一道聖旨，打亂了我所有盤算。信上寫暮春三月，暮春三月她就要下嫁當朝丞相，如果我還在這蹉跎，回去，是要尊稱她一聲丞相夫人嗎？」想到此，她不禁胸口一窒。「要我看她成別人之妻，倒不如讓我死在戰場上，還快活些。」

林允兒聽著她話語中的哀戚無力，不禁為她倆心疼嘆息。

她取走金泰妍手上的佈陣圖，說：「所以妳揉合上屋抽梯、聲東擊西兵法，不就是為了趕回帝都救她？只是這佈局……唉……相信我，她不會希望妳為了她冒這種險。」

林允兒一語道破金泰妍心思，金泰妍苦笑也順帶讚嘆：「青出於藍，更勝於藍呢，允兒……」

攤開這兵力佈署，金泰妍刻意將大部分兵馬配置予其餘三人，營造出正面迎戰的假象，實則聲東擊西。金泰妍自知截斷後援困難重重，因此選擇隻身一人領兵直搗敵窟，成功即行上屋抽梯之法；若失敗，也可挫其敵軍之勢，而林允兒、金泰妍父兄三人，揮軍直上，一樣可大勝，只是得多耗上些時日。

可時間，是金泰妍如今最不能虛耗的。

林允兒無可奈何望著佈陣圖思索了一番後言：「我與妳一起截斷後援，這樣勝算會大些。」金泰妍正想開口回絕，卻被她搶先打斷：「我也不想捨命陪君子，但臨行前我允諾長公主，必得保妳周全，我可不想成為背信之人。」

金泰妍隨手拿起腰間酒壺，溫潤入喉打趣道：「這麼快就被長公主收買？竟開始敢竄改我的佈署，看來這主帥之位，我坐不久了。」林允兒也淺笑應答：「妳我皆知，主帥之位我從未覬覦。隨妳征戰多年，這仗我也打膩了，主帥都快活逍遙去，難道我這副帥不能過過清閒日子？」

金泰妍聞言與林允兒相視大笑。

當晚兩人就決議一同截斷後援，再次招集了將士，重新解說佈陣圖，直至深夜。

而當夜深人靜，眾人皆熄燈入睡，只有金泰妍走出主帥帳篷，在滿天星辰下若有所思地凝視腰間懸掛的同心結，溫柔似水地輕撫，傾盡思念。

翌日，金泰妍領兵突襲殺個敵方措手不及，有林允兒的相助，一切順遂。可好景不常後方軍情卻傳來告急，天突將春雪，異象叢生，金泰妍父親軍隊與其大軍失散，敵方主帥運用地勢，隱遁其中，金泰妍憂心其父安危，隨即領兵營救金凌雲。

「啊──」「是金泰妍！是金泰妍來了！」「快圍住她！攔下她！」

哀鴻遍野，血流成河，只見一人手持銀柄長槍，身著銀黃盔甲一夫當關，萬夫莫敵直直向敵軍衝去。身後的副帥也緊緊跟隨，兩人身上都有著不少傷，臉上分不清沾染是別人還是自身的鮮血，在這荒煙瀰漫的沙場上浴血奮戰。

兩人背靠著背，金泰妍喘著氣問：「允兒，有沒有看見我父親？」林允兒剛從另外一邊趕來與她會合，同樣喘著大氣回道：「好端端地，怎麼會突然間失散，又下起春雪……視線不清，我找過西南二方皆沒看見，只剩這裡和北方了。」

金泰妍右手緊握銀槍，在命懸一線的危難間開起玩笑：「沒想到截斷後援這難事我倆都做到了，卻在這環節出了差錯，老天爺還真不賞給我面子，都已經快仲春，還下起雪？」林允兒也無力苦笑，握緊手中雙劍。

忽然一道紅色身影在茫茫蒼雪中閃現，她一驚大喊：「將軍，找到了！」

金泰妍聽見林允兒的驚呼，往側邊一瞥，隱約有熟悉的身影在晃動，鬆了口氣便道：「看見了，先突圍，妳有辦法幫我開條路，讓我先去跟父親會合嗎？」林允兒淡笑眼神一沉，輕笑道：「樂意至極！」

林允兒靠著敏銳的判斷，從敵軍中找到出路，拿著雙劍奮力開出一條道路，身後金泰妍憑著默契，長槍一掃，寒光乍出平刺揚敵，一瞬飛沙走石。俄傾在金泰妍和林允兒周身的兵卒應聲倒地，泉湧的鮮血依附著白雪降於大地。

「爹！」

金泰妍看到自己父親孤軍奮戰，心急地奔去救援，敵軍見來人手持長槍，也不敢大意，急忙地將金泰妍圍在圈內，一群人虎視眈眈地與中間的金泰妍對峙，誰也不敢輕舉妄動。

金泰妍目光一沉，銀光轉瞬從手中脫出，穿透降落的白雪，穩穩地貫串三個人的心房。她長槍一抽，鋪天蓋地的鮮血噴灑，一旁的小兵持刀上前偷襲，但金泰妍早已料到，順勢將長槍背轉去身後，右手運掌使力，長槍呼嘯，將欲偷襲的士兵，連同銀槍穿刺入地。

一陣刀光劍影，困住金泰妍的士兵少了大半，可也讓她耗了不少氣力，但援軍來得及時，金泰妍的兄長領著大軍趕赴會合，林允兒也脫身來到金泰妍身邊，兩人一路照應，終於來到金凌雲的身邊。

金泰妍單手握槍，扶起倒地的父親。金凌雲的腿被利箭穿透，要行走已是困難，金凌雲倚著金泰妍道：「是為父拖累妳了……雪來得太急，我還來不及找出路與妳和允兒會合，就被敵方主帥的兵馬突襲。」

金泰妍看著傷勢嚴重的金凌雲，又望著這不利大軍的雪，料想如果再困在這雪中廝殺的話，傷亡肯定會加重，唯一的法子──

擒賊擒王。

金泰妍望向身旁傷痕累累的林允兒和金凌雲，打定主意便將金凌雲交給了靠近自己的士兵，隨後看向周圍的士兵吼道：「眾將士聽令，掩護林副帥和金老將軍後撤！」聞聲而來的士兵聽從指令團團圍住林允兒三人，金泰妍看安排妥當便執起銀槍，準備擒王。

正當她要開路出去時，卻被林允兒拉住臂膀。林允兒驚慌道：「將軍！我隨妳去！」只見金泰妍微微一笑，一掌就將林允兒送回了士兵的人牆之中，叮囑：「全軍後撤！」

「是！」

「將軍！將軍！金泰妍！」

接著，金泰妍奔走於白茫茫的戰場中，一夫當關在渺渺蒼雪之中尋著敵方主帥跡影。她喘著氣目光一冷，終於望見敵方陣營的主帥，而那敵軍主帥也瞧見金泰妍身影，疲憊不堪地喘著大氣與她對視。

銀槍因為金泰妍的鮮血，握柄處已染為紅褐色，她疲倦地向敵方主帥笑著：「用我這命換天下太平，也是值得。」隨即，覆天蓋地的白雪遮蔽了戰場，只剩兵戈撞擊的聲音響徹雲霄。

大軍緩緩後撤，只剩金泰妍所領的軍隊在前方拖延時間，而林允兒確認金老將軍的安危之後，便領了另一批兵馬再次殺進敵軍之中。最後在一片白靄靄雪中，看見一道身影渾身浴血巍然屹立在荒野中，那銀白的披風飛揚，背對林允兒。

「嗚──」

「將軍死了？將軍死了！快走啊！快跑啊！」「我不想死啊！我不要打了！」「是金泰妍殺了將軍啊！！快撤！」

號角長鳴，代表主帥亡。林允兒望著敵軍紛紛棄兵倒戈、落荒而逃，知道這場仗終於結束了，不禁鬆了口氣，仰頭看這場春雪也逐漸變小，視線逐漸清明。

林允兒釋然而笑，將視線定在戰場上一動也不動的她，卻驚覺大事不妙，趕忙衝上前查看。

「將軍！」金泰妍聽見林允兒的聲音後，反手將銀槍插入地面，穩住自己殘破的身軀。

林允兒驚訝萬分地杵在金泰妍身前，眼前的人渾身是傷，銀白的盔甲早已被鮮紅渲染，定睛一看，才發現她的胸口還中了一箭，而地上融化的白雪夾雜著鮮血，形成一條條涓涓細流。

金泰妍望向來人疲倦地勾起微笑，雙唇毫無血色，擠出氣力道：「允兒啊……我記得丞相是個年輕有為的好人對吧？」一開口，鮮血就從嘴角溢出。林允兒嚇得上前扶住了她，大聲嘶吼：「軍醫呢！叫軍醫！」後頭的士兵驚覺事態不妙，勝仗的喜悅頓時消散，紛紛回頭找尋失散的軍醫。

斯時，金泰妍用滿是鮮血的手握住林允兒的手言：「太遲了……剛剛有個小賊，用箭偷襲我，我來不及擋開……」金泰妍身子搖搖欲墜，下秒無力地跪了下來，意識逐漸恍惚。

林允兒急了，喊道：「金泰妍！妳得撐著！長公主還在帝都等妳呢！」

金泰妍聽見了鄭秀妍的名字，眼神終於有了焦距，她鬆開握著長槍的手，緩緩解下腰上的同心結又從懷裡掏出玉珮和軍牌，將東西交付給林允兒言：「把這同心結和軍牌滌濯過……再交給秀妍……她……她向來怕血……別讓我的血嚇著她了……」

「無論發生何事，都不可將這同心結解下。」

金泰妍想起自己對鄭秀妍的承諾，眼神有著十分的眷戀跟歉疚。

林允兒望著手上的同心結，分不清那鮮豔的紅色到底是金泰妍身上的血，還是她原本的顏色。而那寫著金泰妍斗大的名字和籍地的軍牌也同樣染上怵目驚心的鮮紅，讓她不禁看著手中物品，潸然淚下。

「還有這玉珮……妳帶著去找美英……我寄了東西……在那……幫我……轉交給她……允兒……我看來是回不去……帝都了……我求妳、求妳……照顧好妳秀妍姐……別讓她……別讓她做傻事……別讓她自尋短見……」不甘心的淚水混雜著口中鮮血滴落，消融地上殘雪。

林允兒望著遍體鱗傷的金泰妍，含淚說道：「金大將軍！妳要我上陣殺敵可以，照顧人這事我可做不來！別想把責任都推卸給我！長公主還在帝都等妳回去，她還在等妳回去娶她啊！」金泰妍急促地喘氣，盯著眼前的林允兒，頹然一笑，又是一口鮮血從口裡湧出。

「嗚……」「金泰妍！」

金泰妍無力垂下手，遺憾地回：「我也想……好想……讓秀妍變成我的妻子呢……可惜……可惜……有緣無份……幫我告訴她……此生是我負她，來世……來世我一定會……好好補償她……」

林允兒聽著金泰妍的話，沉痛不已。

金泰妍眼眸中閃現鄭秀妍回眸對自己淺笑的畫面，兩人相戀以來的回憶，勾起寵溺的弧度：「秀妍吶……原諒我無法再伴妳……看花開花落……早知……早知會誤妳一生……那年在荒郊小院……我絕不會……對妳吟桃夭……」

呼吸逐漸微弱，金泰妍把握最後一口氣，抬起手，林允兒見狀也連忙握住，只見她虛弱地勾起蒼白的笑意。

「允兒……幫我帶話給她……好嗎……」

金泰妍靠上林允兒耳畔，輕聲低喃幾句，林允兒點頭應允。金泰妍緩緩退開，意識逐漸模糊，憶起了那日離別，她在小院與鄭秀妍許下的諾言，抬頭仰望蒼天，遺憾低吟。

「生死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鄭秀妍……來生……換我……等妳……」

語畢，金泰妍咽喉一熱，猛然從口中噴出鮮血，般般艷紅點綴蒼茫大地。

隨後金泰妍緩緩闔上雙眼，倒入林允兒懷中。

而在她闔眼的一瞬，翔鳳宮中，鄭秀妍腕上紅線也隨之驟斷。

一夕間，鴛鴦夢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