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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合作畫師:菲 Fei

 

 

「宣!驃騎大將軍,林允兒──」公公的聲音在死寂的宮殿中迴盪。

 

一身素白雅袍的人從容不迫地跟著公公的指引,進到御書房內,只見領頭的人站到了定點,林允兒也跟著停住,她注視眼前書案上忙於批奏的皇帝,微微揚起衣袍,隨即屈膝下跪。

 

「參見皇上。」她的眼中圍繞濃烈的憂傷,右臂上別著一塊不同身上布料的白麻。

 

只見那萬人之上的皇帝,終於緩緩放下手中奏摺,帶著遺憾沉痛的目光望著在桌案前低頭的林允兒輕道:「平身吧……除林愛卿外,其餘的人都退下吧。」皇帝摒退左右的閒雜人等,只剩下林允兒和皇帝在御書房內。

 

皇帝直視林允兒手臂上的那匹白麻,不禁問道:「金老將軍一切可好?」林允兒抱拳,低頭悶回:「他老人家連日來瘦了些、腳傷有些不便外,都好。」皇帝嘆了口氣,又問:「那愛卿身上的傷,養得如何了?」她低眸輕道:「已無大礙。」

 

一君一臣,一問一答中,沒有任何生氣,只剩頹靡。

 

林允兒打自進殿就沒抬起頭,只是靜靜地跪在那,皇帝繞過桌案,站在她的面前。「愛卿,能否替朕走一趟翔鳳宮?」聽到這話,林允兒恍惚間終有了些意識,她微抬頭仰望皇帝,眼神中有述不盡的悽愴:「臣,領旨……」

 

林允兒領命退出御書房,快步行在這偌大的深宮中,彷彿走在一片死澤,毫無半點人聲與生氣。而越靠近翔鳳宮,就宛如入了死澤的深處。直到她站在富麗堂皇的翔鳳宮前,看著四周百花錦簇、鳥語花香,鼻頭卻忽悠地一酸,長嘆:「從未看見這宮裡的花開得如此艷麗,老朋友……妳是要來帶她走嗎?」

 

她深深地迂了口氣,步入殿內,不料才剛進主殿,就聽見內寢殿中傳來不止的咳嗽聲。林允兒還未等人通報,憂心疾步地繞過了主廳,找尋著聲音的來源,最後她依著清亮的宮女喊聲中,找著了她。

 

「殿下……先把藥喝下好嗎?別再看那幅畫和手鍊了,您整日盯著這兩樣東西出神,已經一月有餘了。」

 

林允兒止步於內寢殿外,在眼前半透明紗簾的重重隔絕下,只聞其影不聞其人,卻見珠簾後那混亂模糊的黑影,雖想逕自拉開捲簾,進內寢中相助,可畢竟是宮裡,礙於禮制,她只能縮手退回原處行禮,出聲打斷裡頭的混亂。

 

「臣,林允兒,參見長公主殿下。」

 

熟稔的聲音傳入寢殿內那人的耳裡,她勾起淡淡笑意,推開宮女遞上的藥碗,轉頭看紗簾上映照的影子,輕喃:「允兒,妳來了啊……」鄭秀妍虛弱無力的聲音傳出,字字句句都滿是無盡的哀愁與傷感,而裡頭的丫環被交待了幾句後,退開至簾旁,緩緩捲開那阻隔的屏障。

 

林允兒抬頭,跪在地上直盯著那緩步往自己走來的女子,見著來人的模樣,不禁為之心疼又低下了頭,微微哽咽道。

 

「她不願見您為她變成這副模樣的。」鄭秀妍停在林允兒的面前,垂下眼眸後,將眼前的人輕輕扶起。

 

「她不願?如果金泰妍真不願,那讓她從那舒適的將軍塚出來見我……」她那美麗的雙眸起了迷霧,那迷霧讓林允兒只得杵在原地動彈不得,如同被困在山嵐大霧動彈不得。她說不出任何可寬慰的話,興許是這大把個月她說得太多,最終面對鄭秀妍時才發現這些寬慰之語,毫無用武之地。

 

鄭秀妍輕手將人拉到自己身旁坐下,出乎平靜地揚起弧度,言:「皇兄讓妳來勸我,但他忘了妳與泰妍在戰場是說得上所向披靡,可論口才卻是一等一地不諳辭令。」

 

雖說是玩笑話,可她的雙眸從林允兒進殿到現在彷若住著一道身影,無論是她做什麼、說什麼,旁人都能從她那雙美麗的紫染雙瞳望見那受萬人景仰的蹤跡,而這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長公主靈魂也如同隨那將軍的逝去,一同埋葬於黃土之下。

 

林允兒躊躇許久,好不容易吐出寬慰的字句。

 

「她既已入土為安,我們──」

 

「允兒,妳去懇求皇兄讓我出宮去看看她好嗎?」鄭秀妍低聲的哀求和微弱的哭腔,讓林允兒的眸光晃動,最終在窗外不絕於耳的鳥鳴聲中,悠悠應許。

 

這懇求在林允兒極力勸說和擔保下被皇帝允許,為不驚擾鄭秀妍的心緒,皇帝也未派重重禁衛軍貼身護衛,只讓林允兒孤身一人護送。而在幽幽深宮搶先聽聞能獲許出宮的女子,眉梢間多了幾許欣喜。

 

鄭秀妍讓林允兒在大殿候著,她稀罕地喚了身邊的貼身宮女為她梳妝打扮,披上一件素白罩衫,長髮如墨散落在罩衫上,只用一條紅色綢緞把紊亂的墨髮束在腦後,配上兩三件銀飾,簡單俐落卻顯素雅清秀。

 

她轉頭從枕旁的小木盒中取出一塊軍牌與一條同心結,她低眉淺笑將兩者一同收進懷裡,緊接又取下壁上的畫,小心翼翼地卷好護在胸前,如今的她一舉一動都十分溫柔輕巧,深怕落下了什麼。

 

當鄭秀妍出現在主殿時,林允兒看她胭脂略施,重新恢復到往日風采,心中既是擔憂又是震驚。

 

「好看嗎?」鄭秀妍溫聲詢問,語氣間竟有種少女出嫁般的喜悅,猶如歡欣鼓舞期盼著夫君迎娶的女子。

 

林允兒看著鄭秀妍,頃刻間明白為何一位威震八方的護國大將軍願意拜倒在她裙下。「好看,我想將軍她看到也會很喜歡的。」鄭秀妍聽聞此言,眼眸那紫染的光芒更加閃耀,嘴角的笑意也越發深沉。

 

「允兒,我們啟程吧。」

 

 

 

落日時分,兩道身影出現在帝都郊外的將軍墳前,守陵的衛士早已收到聖旨全都下崗,退回將軍塚外五十里處紮營,只留林允兒和鄭秀妍兩人步行於這莊嚴肅穆的將軍墳廊道上。

 

鄭秀妍環顧廊兩側精雕細琢的龍虎石像、飄揚如海的靈旛和被百姓堆放成群的悼念祭品,向身旁的林允兒輕言:「允兒吶,今日回程後,幫我勸勸皇兄,國喪這事能簡單就簡單些,喪期能縮短就縮短些。泰妍她本不是喜好這般鋪張浪費的人。如果她泉下有知,她所厭惡的陳舊禮俗用在自己身上,怕是要從黃泉路奔回來。」

 

林允兒怔愣,見鄭秀妍如此心如止水地環視這座將軍墳塚,猶如出外賞花似的,說詞竟是這般雲淡風輕,心裡頭隱約覺得不舒坦。

 

「長公主您……」「在宮外了允兒,妳管我叫什麼?」

 

林允兒眺望廊道的深處,出神地道:「秀妍姐。」

 

鄭秀妍輕抹一笑,好似了然她方才未問出口的話,兀自步行向前:「允兒,從小我就明白無情最是帝王家的道理,我明白自己這一生注定得為這尊貴不凡的長公主身分犧牲,可我沒料到──」

 

她的裙襬微落在地,輕帶走一片寂寥,她的步伐越接近墳墓越趨加快,腳步如風地想迫切見到誰般。「我沒料到,會為這鄭氏王朝犧牲的人,不單我一人。」

 

林允兒聽出那弦外之音,沉默不語。

 

「不過這一切已經不重要了。」偌大孤寂的墳塚顯現在鄭秀妍跟林允兒的眼前,林允兒在旁打量鄭秀妍的表情跟反應,孰料,她未看見預想中的放聲大哭,只望見鄭秀妍深情地凝眸著那塊碑文。

 

『故,大鄭王朝,鎮國大將忠武侯金泰妍之墓。』

 

鄭秀妍將手中之物託付林允兒,便到金泰妍的墓前柔指輕撫碑文那一道道冷冰的刻痕。金泰妍戎馬一生,最終化為一坯黃土,只不過留下寥寥幾語的諡號和史冊上短短幾頁的讚頌。金泰妍可好,忠武殉國,俯仰對得起天地,上對得起君王百姓、下對得起金氏一族列祖列宗,獨獨對不起鄭秀妍一人。

 

「睡得安穩嗎?千里孤墳,妳還真捨得留我獨自一人在這世上?擊鼓的誓言,君子一言,駟馬難追,妳現下躺在這,當初信誓旦旦說卸甲歸田來娶我,如今呢?」

 

「如今……妳就留給我這冷冰冰的諡號嗎?忠武侯……」

 

鄭秀妍緊抿雙唇,不讓呼之欲出的情緒潰堤,但她撫著自己心愛人的碑文,那刻痕也何嘗不是刻在自己心上。曾熟稔的溫度、曾熟稔的聲音、曾熟稔的身影,全被封於這墳塚之下。

 

林允兒別過頭,不忍再聽下鄭秀妍那魂穿天地的悲鳴與質問。

 

鄭秀妍站起身褪去身上的罩衫,一身絳紅的流蘇蘿裙飄揚在這肅穆的墳塚中,更顯奪目。一旁的林允兒驚見這火紅的身影,心底那份不安油然升起,她伸手抓住鄭秀妍的臂膀,這猛然一扯卻不只讓她瞥見鄭秀妍臉龐的淚,還有那嘴角艷紅的血。

 

「秀妍姐!」她口中洶湧而出的鮮紅,怵目驚心,如同那時春雪在北境戰場的金泰妍般。

 

「我曾立下誓約,這一世我只會是妳的妻子,妳也曾許諾,死生契闊,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既然都互訂終生,妳這位堂堂大將軍就不能說話……不算話……」鄭秀妍疲軟倒落,林允兒大驚失色地拋下手中物品上前接過了人,只見鄭秀妍臉色蒼白,渾身冷汗,嘴中的鮮紅漸轉為暗色。

 

林允兒知覺到鄭秀妍逐漸冷冰的溫度,高聲疾呼:「人呢!來人!該死!來個人,喚大夫亦或太醫都好啊!」她聲嘶力竭地咆哮,只是無論她怎麼喊,這荒郊野外的根本不會有人聽見。

 

「允兒吶,妳放心……我有留書予皇兄……他定不會……降罪於妳的……」林允兒鎖眉搖頭,她根本不在意降罪與否,她只希望鄭秀妍能安好,近日她身邊已有太多人逝去,先是待自己如親妹的金泰妍離去,現下是自小疼愛她的鄭秀妍,這對她太過殘忍。

 

鄭秀妍當然明白這對林允兒多殘忍,可命運不是也對鄭秀妍這般殘忍。來世如果能選,她絕對不會選擇出生在帝王家。來世,她只盼能生在一戶平凡人家,能與金泰妍再次相遇,屆時她們不問家國大事,只過著閒雲野鶴的生活。

 

「允兒,我想……想再靠近、再靠近泰妍一點……能、能幫幫我嗎?」林允兒渾身顫抖低聲嗚咽,鄭秀妍緩下猶若絲線的氣息,輕拍林允兒的頭言:「乖……就替泰妍幫幫我……」

 

林允兒不發一語,逕自將人打橫一抱輕輕放到碑旁,鄭秀妍嫣然含笑靠在將軍塚上,看向逐漸退開而倏忽跪下的林允兒,溫柔輕語:「真好……我跟泰妍最後一段路……都有妳相陪……」

 

鄭秀妍滿盈淚水輕撫著碑文啟唇,如同在金泰妍耳畔輕喃。

 

「這身嫁衣好看嗎?妳可要認得……來世……」

 

「來世切記要來尋我……」

 

落日餘暉,之子于歸。

 

而廊道口傳來紊亂的腳步聲,金黃的龍袍在昏黃的落日下相互輝映,他喘著大氣看向將軍塚前的那襲紅衣悲痛萬分,縱然身為天之驕子,也逆不了天。

 

林允兒沒有理會身後群眾的閒言閒語,只是將方才丟落的畫放回了鄭秀妍的懷中,後退了幾步後,向將軍塚和長公主重重地磕了三個響頭。

 

第一個響頭敬金泰妍知遇之恩;第二個響頭敬鄭秀妍疼愛之惜;而第三個響頭則是敬兩人的死生契闊,至死不渝之情。

 

皇帝至墳前,心疼凝望自己疼愛的小妹那臉上幸福至極的笑容,滿是惋惜懊悔。他向跪在地上的林允兒詢問:「她倆……」林允兒沒有抬頭,只是輕道:「情投意合,時至今日,已有數載。」

 

皇帝仰頭長嘆:「真是傻妹妹……罷了!好好地睡吧……讓朕這失責的兄長為妳做最後一件事情。」皇帝轉身喚了貼身禁軍統領,交待幾句後,皇帝就背過了身,同時他身後傳出刀刃出鞘聲和慘絕人寰的悲淒哀鳴,霎時間將軍塚的白色靈旛,艷紅如陽。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自今日起,我鄭氏王朝再無忠武侯金泰妍,也未曾有過長公主鄭秀妍,將軍墳之事不得外傳也不許任何人提及,史冊亦不可記載,並限於一月之內,得將記載此二人名姓、封號等書籍,全數銷毀,欽此。』

 

皇帝站在林允兒的身旁望向那安然睡去的妹妹留下最後一道密旨。

 

「愛卿,可否替朕辦一件事──」

 

 

 

承乾十一年,驃騎大將軍林允兒不知所蹤,年間祝融頻頻肆虐,許多古籍書策散佚,當朝史官皆突其暴斃,翔鳳宮一夜傾頹,諸多怪事叢生,帝都百姓皆言此年為「饕餮兇年」。

 

爾後,世人絕口不提承乾十一年之事。

 

滄海桑田,公元二零二六年,長安考古隊在長安古城郊外發現一處佔地約莫半座長安古城的墳塚,墓上碑文被人刻意破壞,已考證不出是何人之墓,根據規模研判,是為諸侯親王等級的墳塚。

 

主墓室棺內存放著兩具骨骸,考古隊從棺內兩人身型推斷皆為女子,從棺槨內的陪葬品中也找出一幅殘破的古畫像和一塊腐朽的軍牌,並在右邊的女子手上和左邊女子的腰間發現兩道編織過的紅繩。

 

只是畫上之人和軍牌之主不得而知是屬於兩具骨骸的何人,玄妙的是翻遍史冊也無記載有如此規模且相仿的墳塚。

 

直到,考古隊無意間在主墓室的密室中,發現密室內三面牆皆刻滿不知名的古代圖文。據考證為數百年前的鄭氏王朝所用文字,內文記下一位忠武侯和一位長公主禁忌相戀之事,學者皆推論牆上故事的主人翁便是棺內兩人

 

但翻閱鄭國正史與族譜,並未發現有任何相符的諡號跟封號,讓這座墳塚的神秘色彩更添幾許。最後長安考古隊與各大學合作,終於在《鄭國承乾野史》附錄的〈標騎林將軍允兒佚傳〉中,發現疑似那名將軍和長公主相符的名姓。

 

而散傳最後的紀年,停留在承乾十一年,暮春三月。

 

 

 

終.

 

2018/07/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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