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奧迪車在首爾奔馳，車內瀰漫著與外頭自由新鮮截然相反的低迷氣息。在前座開車的助理望著後座兩人相互沉默的模樣，明明是初秋，卻讓助理感受到身後傳遞而來的壓抑，背部微微滲出了汗滴。
他趁著等紅綠燈的時間，偷偷從後照鏡望向總裁的表情，只見她冷酷緊繃的表情沒有太大變化，但渾身上下散發出來的氣息，只能用冰冷來形容。接著，坐在總裁身邊的女子不同於他在電視上看到的開朗樂觀，似乎也被著那冰冷的氣息，凍得無法動彈。
直到，她發話。
「我從來沒有想過她會離開。」
一旁的人眨著清澈的小鹿眼，勾起一抹無濟於事的弧度，試圖安慰著她。「帕尼歐尼有自己的想法，她覺得繼續待下去沒有辦法再突破，所以才選擇不續約的。她有跟我們討論過了，只是今天她跟泰妍歐尼起了一點小爭執，所以才……」
鄭秀妍回頭望向林允兒，靜看了許久卻始終不發一語，這沉默的時間讓林允兒覺得她的眼神犀利地彷彿一把利刃要把自己刺穿。只見她的目光轉瞬暗淡，對著林允兒說：「金泰妍大概又在自責了吧？當年是我，現在是帕尼，最後不知道還會有哪個人會從她身邊離開。」
她抿了抿唇後說：「放心吧。帕尼之後的事情我會想辦法照顧的，妳遇到金泰妍時讓她不要太擔心，她讓妳轉達的請求我答應了。」鄭秀妍講完後，又兀自轉過了頭望向窗外，似乎不太想繼續這個話題。
林允兒望著她，鄭秀妍身上的氣息非常陌生跟冰冷，跟她記憶中的模樣相差千里，可不變的是在這樣寒冷的氣息中，她還是能感覺到屬於鄭秀妍對她們的溫暖與溫柔。只是，這幾年發生了太多的事情，多到讓鄭秀妍不得不改變，就算重新遇上她們，也再也不是從前那個無時無刻都能笑得像孩子的她了。
鄭秀妍從窗面反射看到林允兒的表情，有點感嘆地勾起一絲自嘲的笑意說：「覺得這樣的我很陌生？」她從林允兒閃爍的目光跟張口微愣的動作中，知道了她的答案。
她苦笑，歲月總是不饒人，而殘酷的現實也是一樣。
「妳從跟我見面開始到現在，雙手就一直緊張地搓揉著，這是妳緊張跟不安時會有的動作。看來，對於妳來說，我現在是一個會給妳不安跟壓力的人呢……」林允兒愣住看了自己的雙手，這才發現一切都如鄭秀妍口中所說的一樣，她下意識地緊握著雙手，都已經掐出了紅痕。
她張口想解釋，卻被反駁。
「別說謊，妳的一舉一動我太過於了解，這幾年妳們之於我的變化，應該是少到我還是能靠著先前的記憶可循的。只是，我的變化卻是多到你們無法想像的，多到不知道如何靠近跟明白的。」
她大大地深呼吸開口：「別說妳們，就連我，都快不認識自己了。」
一字一句裊繞著這幾年她獨自成長而蛻變的哀傷，林允兒聽完後卻是眼眶一紅地低下頭，任由窗外飛逝的燈光跟兩人的沉默壓著自己。而鄭秀妍並沒有像以往一樣撫著她的頭輕聲寬慰，只是靜靜地閉上雙眼，也讓命運的沉重壓在自己身上。
「今天之後，我們，就不要再見面了吧……」
語畢，車外開始下起大雨，而林允兒的眼裡也不爭氣地落下雨。
送完林允兒回家後，鄭秀妍也拖著滿身的疲倦跟無力回到了鄭宅，她站在家門前垂喪地低著頭，隨即帶起一抹自嘲的笑。心口那悶悶痛痛的感覺讓她十分不好受，或許是因為藉由跟林允兒的見面，她發現自己再也回不去當初而痛，也或許是因為今天提及的某個人讓心裡的某一塊隱隱躁動而痛。
她打開門，一股濃厚的雨味從客廳襲上自己，她看見燈火通明的客廳中坐了一個人，身上蓋滿著毛巾還喝著熱茶，想都不想就脫起鞋發著牢騷。
「鄭秀晶，淋雨的話就趕快去洗澡，為什麼坐在客廳──」就在她走到客廳，瞥見那人給自己的虛弱笑容時，心口的躁動更加劇烈。這劇烈的翻攪讓她的眉心緊鎖，又在看見她那蒼白的面容時，猶如一陣風暴。
正巧，從房間裡拿出衣物的人目睹了這一切，看著自家姊姊那眼中化不開的憂愁時，無奈地走到那坐著的人身旁遞過衣物。
「前輩，下次要等人記得先打通電話問過家裡有沒有人好嗎？而且依妳最近的話題性站在我家門口淋雨是會被寫上新聞的。不過妳現在出去好像也是滿危險的，這附近也沒什麼安全的旅館，請問妳等等找完我姊要去哪呢？」
鄭秀晶話中有話，鄭秀妍是聽出來了，但那淋雨的人顯然沒聽懂。
「我、我找完Jessi，晚點就會叫車回……」她明顯頓了一下，輕咬了下唇後接下：「回去。」這明顯的頓點讓鄭秀妍眉頭更加深鎖，似乎查覺到什麼的黃美英默默地低下頭又繼續喝著手中的那杯熱茶，不敢抬頭再看她。
鄭秀晶眼看鄭秀妍眼睛的火快要噴出，只好悻悻然地拿出手機：「看來我姊今天不太方便，我幫妳叫車吧！妳改天──」
「如果有事要跟我說，先去秀晶房間洗熱水澡換好衣服再來書房找我。」
鄭秀妍的話讓低頭的黃美英終於抬起了頭，但鄭秀妍卻比她更快速地轉開了視線說：「空房間很多，這麼晚了，自己挑一間。妳最近會是媒體注目的焦點就別亂跑，明天我讓助理送妳回……回宿舍。」
鄭秀妍說到宿舍時突然也頓了一下，但她沒有給黃美英時間識破自己露出的慌張，就頭也不回地離去。而鄭秀晶望著自己姊姊那心口不一的模樣，心疼地露出苦笑後，對那一臉茫然的黃美英說：「去洗澡吧？換下這身濕衣服也會好上許多。然後，有件事我希望妳答應我……」
黃美英凝視著鄭秀晶，看著她凝重的表情心底閃現一絲緊張，等聽完她的請求後，心底那緊張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心裡無法遏止的愧疚與心疼。最後她換好身衣服跟做足了心理準備後，終於帶著那十分複雜的心情推開了書房的門，但一開門她沒有感受到方才鄭秀妍身上散發的冷冽氣息，只看到她趴睡在公文上的疲憊睡臉。
「請幫我把當初那溫暖的姊姊，帶回到我的身邊。」
她小心翼翼地帶上門不想讓自己的動作吵醒鄭秀妍，但她沒想到曾經一睡就會到日上三竿的人，竟然如此淺眠。
「所有人都在找妳，妳知道嗎？金泰妍還讓允兒來拜託我照顧妳離開公司的事情，告訴我，妳對於以後到底有什麼打算。」
黃美英沒有回話直挺挺地站在門口，鄭秀妍原先以為是自己問話的口氣太過冷冰嚇壞了她，但沒想到她抬頭看向黃美英時，卻被她心疼自己的眼神弄得不知所措。倏忽，她竟然害怕這樣的眼神，慌亂地轉開視線便道：「不要用那個眼神看我，我已經沒有什麼地方值得妳心疼的。」
「有。」
這一句有，讓鄭秀妍緊緊地握住椅子的把手，像是被抓到了什麼般害怕。
緊接著她感受到一股溫暖的氣息迎面而來，而在書桌隔著的不長不短距離中，她臉上傳來溫暖的觸碰。
「Jessi……妳還是那樣堅強得令人心疼，抱歉，我來晚了。」鄭秀妍閉上眼沉了氣隨即睜開眼狠絕地抓住了黃美英的手站起身，隔著書桌對峙：「我不是以前的我，妳現在的戀人是金泰妍，不是我。」
黃美英看著眼前的她，彷彿是一頭躲在冰雪城堡中，在重重防護下保護自己的野獸，一有任何會傷害到自己的或者任何會突破自己心防的人事物，通通視為威脅跟阻礙。
身體的疼痛比不上心理的疼痛，忍著手腕那痛楚後又再次拂上她的臉說：「妳明明知道我跟泰妍沒有什麼，妳想找一個人恨的話可以直接恨我，無關泰妍。因為當初是我沒有辦法陪在妳身邊，妳這些年來，辛苦了……」
鄭秀妍的瞳孔因為她的話晃動，她緊咬著牙想再說出什麼傷人的話，卻發現黃美英的一舉一動都牽扯著自己的情緒，腦筋一片混亂的她只得先將人甩開，快步地就想離開這個有她的書房。
「我準備跟妳的所屬公司簽約。」
這一句話讓鄭秀妍停下腳步震怒地回頭，低吼：「妳說什麼？」
只見黃美英輕撫著鄭秀妍的檜木書桌，帶著一絲可悲的幸福微笑說：「我想去到妳的身邊，我想要回到Jessica Jung的身邊，即便她討厭我。」鄭秀妍睜大著雙眼，隨即緊握雙拳說：「妳瘋了？妳選擇任何一家經紀公司都比我這公司好上許多，到底在想什麼！新聞上不是說妳要回美國進修演技，那我的所屬公司絕對沒辦法給這個資源！」
「妳沒看到我離開後的處境嗎？妳現在跟我扯上關係──」
忽然，她的話全被一個猛烈的懷抱阻絕。她從來都不知道，原來黃美英的擁抱是如此地令人無法掙脫，更沒想到，她的懷抱竟如同故鄉那熾熱的太陽如此溫暖，一點一滴地瓦解自己武裝的心。
她靠在門上而黃美英卻靠在自己身上，進退不得。
「雖然那是其中一個理由，但我回加州，其實是想在那邊等妳。」
鄭秀妍沒有回話也沒有回抱，只是目光越趨清亮，而她懷中的人也緩緩說著：「妳再怎麼偽裝，再怎麼否認著過去，妳，還是以前的那個妳。不是妳變了，是妳忘了怎麼表達而已……」
黃美英婆娑著鄭秀妍臉頰，溫柔又眷戀地望著她那開始動搖的神情。
「妳記得嗎？當年我第一次接觸妳的時候，妳也是這樣，覺得我這熱情的加州性格跟妳格格不入。可最後……」她想起當年的回憶，不自覺地彎起好看的笑眼說：「我成功融化了妳這冰山的防衛，看見了妳心底那溫暖又害怕被傷害的柔軟。這些年，妳以為自己變了許多，但實際上妳一直都沒有變，只是妳害怕再次被傷害，所以將那溫柔鎖在了沒有人能找到的地方。」
她注視著鄭秀妍那跳動的左心口，彷彿能望見裡頭那顆心上遍佈的傷痕。黃美英心疼地說：「Jessi……這些年的堅強，夠了。」
在黃美英講完的同時，鄭秀妍彷彿就像是失去意識般沒有回話，但沉默了半晌後，黃美英卻感受到了沉重的緊擁。
「為什麼不像其他人一樣對我敬而遠之，為什麼不好好地形同陌路，為什麼要回來，為什麼……」那脆弱的低鳴讓黃美英紅了眼眶，她用力地回抱著鄭秀妍並在耳畔哽咽地說：「因為，妳是如此辛苦地過了這麼多年，我再也無法視而不見了。」
「當初我想，如果我愛的人過得好的話，我就不會再來打擾她，可是，好多人告訴我，她過得不快樂。我真的沒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對不起……」
最後她的耳邊終於傳來了克制不了的咆哮聲和哭泣聲，夾雜著胡言亂語的抱怨跟憤慨，那一夜，鄭秀妍昏睡在發洩過後的舒坦中。
黃美英坐在鄭秀妍的床邊笑得溫柔地凝視著她，而站在一旁的鄭秀晶望著那已經許久沒睡得如此熟的姊姊，向她道謝著。「謝謝，我很開心能聽到壓抑的她難得大吼發洩和脆弱的模樣，在我面前姊她始終死撐著不能倒下的模範，殊不知我寧可她好好倒下依賴我一次。不過既然我做不到，就只剩下妳能辦到了，雖然不知道她是不是會恢復成以前的那樣，但至少，像個人了。」
黃美英淡笑：「這是妳今天讓我進屋的理由？我原本以為妳會轟我出去。」
鄭秀晶聳了聳肩，她原本也是這樣想，但……「我不知道。直覺。」
兩人輕笑，似乎都覺得這一切像是雨過天晴。
而那夜是鄭秀妍睡得最熟的一晚，翌日大雨停了，早晨的朝陽跟空氣中的霧氣作用，在天空中折射出兩道巨大而美麗的雙重彩虹。那溫暖的光芒也照射在鄭秀妍的房間內，是祝福也是得來不易的幸福。
鄭秀妍睜開眼看著眼前熟睡的人，感受著手心那熟悉的溫度，生澀地勾起一抹真誠的笑。
「看來，根本不是我照顧妳，而是妳救贖我。」
她帶著不熟練和思念，輕輕地吻上熟睡人的唇，而熟睡的人感受到溫熱的觸感後，懵懂地張開雙眼，然後看著鄭秀妍，幸福地彎起治癒她的笑眼。
「We’re finally in the heaven.」（我們終於在天堂了。）
鄭秀妍愣了一秒後理解她的意思後輕笑，也從記憶中的歌詞抽出一句話。
「Yes…Our dreams are coming true.」（對，我們的夢終於成真了。）
這兩句話巧妙地從當年她倆合唱的《Heaven》中引用說出，因為那首歌彷彿就是她倆的心聲，從那時候的渴望期盼……
到現在，延續到未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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