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一天,妳家院子跑進一隻貓,妳願意收養嗎?
或許,該換另外一個說法。
如果有天,妳家院子跑進一隻遍體麟傷的貓,妳願意收養她嗎?
這問題,對於一般人來講似乎並沒有什麼大不了的,頂多就是一個Yes Or No的問題,但對於金容仙來說,這問題並不如想像中簡單。當然,如果她真的遇到一隻貓的話,以她那善良的性格一定會毫不猶豫地收留牠,即便她無法收養也會幫忙找到新主人。
但那天,她遇到的貓,卻為她的生活帶來了截然不同的改變。
金容仙記得遇見她時,是在兩年前的靄靄大雪中。那日,她剛從醫院夜班執勤完,白茫茫的暴雪覆蓋了整個首爾,雖說金容仙喜歡雪,但如此大的雪卻讓她十分困擾。
「看來明天得早起剷雪了……」她停好車開了門,舉起傘望著被一片白覆蓋的家。苦惱地掃視後將車上鎖,打開庭院的門走了進去,但才剛走進門她就被地上那醒目的猩紅給嚇著。
她看著那斑斑的血跡去向自己院裡深處,在視線不明的情況下,她似乎看見遠方的樹旁依稀有著模糊的身影。她愣在家門口,躊躇著要直接進家門還是要去查看是不是有什麼受傷的動物誤闖到家裡,可身為醫生的她從地上那蔓延的血量來看,直覺不是一般動物的血量……
金容仙最後不知道從哪借來的勇氣,跟著那蜿蜒的血痕探查,她小心翼翼地踏著雪往院子走去,並呼聲:「請問是不是有人?」沒有任何回應,而且能見度極低的天氣讓她即便在很近的距離依舊無法確認樹旁到底是什麼。
直到沒幾步的距離,金容仙才赫然看清原來樹下的身影,不是動物,是活生生的人。
那個人一頭罕見瘩金髮,從那孱弱的身形判斷是一個很瘦小的人,但分不清楚是男是女,為了辨別清楚,金容仙亦步亦趨地又往前走了幾步,卻在快要看清那人全貌的前幾步停下。
「啊──」
金容仙在看清楚那人的瞬間,嚇得驚呼摀嘴,但這聲驚呼似乎沒有驚擾到眼前那低頭一動也不動的人。會發出這樣的驚呼不是沒有道理,因為這是金容仙第一次用血肉模糊、皮開肉綻來形容一個人的傷勢。
濃濃的血腥味讓她不禁蹙眉,從醫以來她雖遇過大大小小的傷口,但真的是初次……初次看到這麼嚴重又潰爛的傷。
在震驚之餘,她聽見了那人細微的呼吸聲,身為醫生的使命感讓她迅速地拋開害怕的心思,開始測量著這人的生命跡象。她輕輕將手放在那人的脖頸上,在寒冽的大雪中試圖想找到一線生機。
「好險,雖然有點微弱……得先止血才行。」金容仙環顧四周根本找不到任何能用來包紮的東西,最後她看著自己身上的外套,不顧寒冷地從包包裡拿出剪刀,將外套剪成了幾道長布後,緊緊地纏繞在那人大大小小還在滲血的傷口上。
初步的止血完畢後,金容仙就急忙地撥電話給119。
「喂?您好,這裡是首爾市──」忽然一襲冰冷的溫度握住自己的手,金容仙瞪大雙眼看著眼前動起來的人,只見那渾身浴血的人用著渙散的眼神和粗重的氣息,沙啞地開口。
「別叫救護車……」金容仙看著她白皙的臉龐遍佈血痕,被嚇得不知所措,那人低頭望了眼自己身上被包紮過的傷口,又望回眼前那石化的人。「不想死的話……別管……」那人鬆開了手站起身就想離開,卻在下一秒不小心昏在了金容仙的身上。
「喂、喂!醒醒啊──」
那日,她救回的不是一隻貓,而是一個遍體麟傷的女子。
之後這人反反覆覆地受重傷,再慣性倒在金容仙家庭院,時至今日,兩年了。
金容仙癟嘴望著眼前渾身纏滿繃帶的人,滿腹牢騷跟抱怨無處宣洩,一旁協助的助手看著這情景也不禁收著器材揶揄:「容仙歐尼,妳養的貓怎麼總是在外面打了一架才回來找妳啊?而且妳還不跟這貓收診治費?我怎麼都沒遇到這麼好的事情,害我都想受傷來給歐尼妳醫了。」
金容仙瞇著眼地回看文星伊:「這次院會報告妳自己想辦法。」
文星伊一聽下週的院會報告要自己想辦法,嚇得腳都軟了,急忙轉換跑道讚美:「不不不,我、我們容仙歐尼是天使!天使才會這麼善良幫一個陌生人診治,我錯了我錯了,別不幫我啊!歐尼!」
「吵……」床上人傳來乾啞的抱怨,金容仙燃起殺氣瞪向文星伊,只見文星伊也很識相地腳底抹油,頭也不回地開溜。
金容仙看躺在床上的她眉頭舒緩,輕靠在床頭抱怨:「治療妳這麼多次,妳好歹也告訴我妳的名字吧?」不出意料,回應她的只有寂靜,金容仙也知道自己不會得到答案,只好悻悻然地起身去煮點東西吃。
忙了一個上午的她早就餓壞了,或許今天午餐她可以煮個──
「輝人。」
走到門口的人瞬間石化,她驚訝地回頭看床上躺著的人,然後又聽見更清晰的聲音說。
「我的名字是……丁輝人……」渾身是傷的人帶著被藥效影響而尚未退去的迷茫眼神倚著床起身,金容仙治療這個人這麼久,早就明白倔強做某件事是這個怪人的特點。
她舉步維艱地走到門口將呆愣的金容仙困在自己與門的中間,眼神冷冽深邃,粗重的氣息噴在金容仙頸上,讓被困住的她感覺到十分燥熱。
「妳、妳──」「謝謝妳……收留我這隻無家可歸的貓。」
丁輝人緩緩靠近後,猝不及防地真如一隻貓般輕咬了金容仙的脖頸,「唔!」金容仙這才回神,慌亂地摸著自己被咬的地方,又伸手架住那不速之客的肩膀推開距離,眼神滿是怨懟又是害羞。
那稱自己為丁輝人的人沒有再多做踰矩的舉動,只是將自己的衣領扯開,解下身上的項鍊掛在金容仙頸上,然後像個乖巧的病人躺回床,疲倦地閉上眼,用一如既往的冰冷聲線說。
「送妳。」
金容仙就這樣呆愣到丁輝人陷入另外一場昏睡後,才緩緩回過神。
她握住胸前那條銀鍊上刻著的名字,望向又陷入昏睡的人,輕撫著刻痕呢喃起了她的名字。「丁輝人……輝人……」床上那昏睡的人似乎聽見有人在呼喚自己,那聲音對於她來說並不讓她煩燥,還不自覺更使她放鬆。
「金容仙……」
那囈語中的名字似乎也隨著這兩年的相處,深入了某個冰凍的心。
翌日清晨,金容仙一如往常地洗漱後,準備前往那專屬丁輝人的客房整理。這似乎是她們倆的默契,但其實更應該說是丁輝人讓金容仙養成的習慣。無論傷得多重、昏迷多久,只要丁輝人一恢復意識,她就像只是借住一宿的房客般,準時在隔天早上退房,消失地無影無蹤。
起初金容仙不是沒試過通宵守在門口不讓傷重的她離開,但這人就像是會變魔法般,無論怎麼防怎麼堵,總是能從她家給穿出去,久而久之金容仙便明白了也放棄了,這個人不是自己想留,就能留下的人。
但今天不一樣,她打開門卻看到那頭上綁著紗布的人,隨興地跨坐在窗台上。
金容仙還未能理解眼前的景象,但凝視著那沐著晨曦的人身上散發的氣息和環繞的光輝,讓她感覺眼前的她潔淨地像是個天使。而沐著微光的人也緩緩回神,看見金容仙那可愛的粉紅色睡衣和稚嫩的素顏,不由得輕抿一笑:「金醫生,這次我似乎傷得太重了,得多叨擾妳一陣子。」
這個倏忽即逝的淺笑,金容仙才發現丁輝人臉上有一個單邊的酒窩,她笑起來時不同於這兩年見她時的冷酷嚴肅,倒是有反差的純粹感,真的……就像是個被上帝遺忘而不得不傷痕累累的天使。
終於,金容仙在這樣的氛圍下,鼓起勇氣問出藏了兩年的疑問。
「丁輝人,妳到底是誰……」
坐在窗台上的人深深吸吐了一口氣後,用深邃的雙眸凝望提問的人回答:「妳終於想問了嗎?我還以為妳會就這樣裝傻……就這樣裝傻一輩子醫治我下去。」金容仙在望見她眼眸中那深不見底的黑暗時,不知道為何,左胸口卻隱隱作痛。
「我……」
「我只是一個被這世界遺棄,無家可歸只能躲在暗巷流浪的貓,為了能苟延殘喘地活著,做出許多這世界所不容許的事。」丁輝人輕閉上眼,又道:「如果醫生妳是這世界純白的光,那我就是這世界骯髒的暗,人見人怕,如同過街老鼠眾所唾棄。」
「這個答案,妳滿意嗎?」她的聲音聽起來飄渺無力,對於這世界仿若充滿著疲倦跟絕望。
丁輝人已經習慣這樣如同死水的生活,這種徘徊在生死和漆黑的生活。
忽然,她的臉頰襲上一抹溫柔的溫度,丁輝人緩緩地睜開眼,盯著站在自己身旁眼神中滿是心疼的女子,為之怔愣。金容仙凝視眼前的她,弱小的身軀卻承受著這世界的惡,其實聽到這,丁輝人究竟是誰、做過什麼對她來講已經不重要了。
「怕嗎?」
丁輝人的聲音不再像初見時生硬死寂,簡短兩字的詢問,藏著更多的懇求。金容仙聞言後漾起一抹如同暖陽般的笑容,對著那早已不知不覺奪走自己心卻還不自知的人,輕言。
「我如果說我不怕,那妳能別再逃了嗎?」丁輝人迂出長氣,用滿是傷疤的手握住了她的手輕語:「我怕我的存在,會傷害妳。」金容仙聽到這句話,不禁失笑地一道道地戳著她身上被自己包紮過的傷口,然後輕捋著那人的星眉,溫柔似水地開口。
「我是醫生,妳的傷我能治,妳傷我,我也能治。我怕的是,這裡,妳不讓我治。」她小心翼翼地將手按在了丁輝人的心口,除了感受眼前這個人兩年多來首次給她的真實感外,還試圖感受著,丁輝人那無法一次述盡的斑駁過往。
丁輝人或許太厭倦了這樣的生活,恍惚中握住心口上的手,揚起生疏的弧度。
「妳這女人……好危險……」
這次,是丁輝人養傷養得最長的一段時間,從冬末春初一路養傷,直到又一年的冬天來臨。在這段期間,金容仙感覺自己真的像在馴養一隻貓,因為丁輝人太久沒有接觸過人也沒有社交習慣,大多數時間她都在摸索如何跟她相處跟學習正常地生活著。
好比,她再也不會回到漆黑的家中,一打開燈就發現她無聲無息地出現在自己眼前嚇得自己去了半條命;就好比,她再也不會聽到鄰居說,因為半夜發現自家屋頂有奇怪的聲響而睡不好覺,她也不好意思告訴人家說,她應該能猜出那聲響是原自於哪。
也好比──
她再也不會看到丁輝人被自己叫去洗澡後,光溜溜地像隻生氣的貓般在家裡亂竄……
不過看著丁輝人一點一滴從抗拒到現在能夠勉強接受的模樣,金容仙已經十分欣慰,畢竟這一切都得來不易。只是丁輝人對金容仙的態度,是即便兩人同在一間屋簷下朝夕相處,她依然保持著一定的距離感。
金容仙原先以為那次留下她就算是告白,但丁輝人卻在那之後,再也沒有示意過什麼,她不明白也始終不敢問丁輝人,到底在她心裡,自己對她而言是個什麼樣的存在。
金容仙太怕,一切都只是自己自作多情。
但她還來不及確認彼此的關係,就在一次下著初雪的夜晚,再次經歷失去。
是日。
金容仙從進到漆黑的家裡她就發覺到了不對勁,但她畢竟是一個普通人,要論敏銳性跟丁輝人那在黑暗中跟在燈下行走的功力有差別。她看著萬籟俱寂的客廳找尋著她的身影,伸手想開燈卻發現家裡的總電源就像被切掉般,沒有反應。
同時金容仙聽見丁輝人的房間傳來細微的聲響,心裡油然而生一股濃郁的不安,東撞西跌地摸索跑去那間房,誰料她才剛要踏進房門口,就被強烈而厚重的寒氣逼退了幾步。
她勉強靠著屋外微弱的光,發現房間的窗戶正開著,有道熟悉的影子站在窗前。
金容仙看向窗又看回了她,昏暗之下瞥見丁輝人的雙眸又恢復到許久不見的冷冰,不只如此,全身的氣息也重新充斥著危險又令人無法喘息的窒息感。金容仙的手無法遏止地顫抖著,她不知道自己是害怕這個重回黑暗的人還是害怕自己要再次失去她。
而若有所思的丁輝人終於回頭發現金容仙,捕捉到她那慌張的神情和哀傷的目光,不忍地別過頭說:「我得走了。」
金容仙望向她身旁那敞開的窗戶,低頭緊咬著下唇:「要走了,就只有這麼一句話嗎……」她緊握雙拳靠在門邊,這樣的丁輝人對於她來說似乎太過於遙遠,遙遠到她連走去她身邊的力氣都沒有,只能無力地站在這裡,等待她離去。
丁輝人側著身跨坐在窗台目視遠方,她知道是自己太不負責任,也知道金容仙對自己的付出,所以她不敢開口要求金容仙,要她等自己回來。她開始有些後悔起初意亂情迷的留下,因為這一年她無法自拔地被這道溫暖的光吸引,雖然不斷地提醒自己不能走入金容仙的心,也不能讓她走進自己的心,但終究……
可是她不屬於這,她本來就不應該闖進金容仙的世界,她的世界一片白,像丁輝人這樣的汙點,不應該出現在她生命。
「容仙……我……」
這聲輕喊讓金容仙抬起頭,她望著那光暗交錯的身影,試圖不讓自己的疼痛絆住她要離去的步伐,但還是不小心讓眼淚闖過自己的防守。
丁輝人目光敏銳地望見了從最愛的人臉龐滑落的光,眼神倏忽柔和眷戀,隨後她勾起金容仙最喜歡的淺笑。
「遇見妳,是我丁輝人這輩子最美好的救贖。」丁輝人站起身背對窗口凝眸著金容仙,兩人四目相接,她的目光真誠地讓金容仙幸福又劇痛。
窗外的雪猛烈地吹進房內,丁輝人知道自己該走了。
她轉過身,半跨在窗台輕聲地開口。
「別再傻傻地收留一隻滿身傷痕又危險的貓了……」
一陣風,猶如是金容仙的一場夢,風停夢便醒了,她也不復存在。
兩次大雪,一次帶來了金容仙的靈魂,一次卻帶走了金容仙的幸福。
此去經年。
金容仙開始習慣性地餵街頭流浪的貓,但從未收留過任何一隻貓,她持續空著那間房、打理偌大的庭院,在每日的期待跟失望中等著流浪的貓回到自己身邊。只是日復一日,金容仙在經歷了無數個失望消磨後,終於邁向絕望。
在數不清的第幾個日子,只記得又是一年冬季,她坐在殘留著些許丁輝人溫度的二樓窗台,極目眺望著。外頭點點細碎的雪輕飄飄地落下,少許雪跨過窗簷落在金容仙的身上,她輕觸那抹冰涼後,看著雪融在自己衣物上。
「妳流浪夠了嗎?」她輕喃。
啪搭──
「傻女人……早就……流浪夠了……」
她靠坐窗台下不遠處的樹旁,急促的呼吸讓她只能如此虛弱地回答著金容仙的提問。丁輝人無法出現在金容仙面前回答她的問題是因為,現在的她就算出現,對等待的她而言也不過是二度傷害罷了。
即便不能出現,可是丁輝人很想很想,來到她的身邊。
而她的眼前還站著一個人,那人仰望了眼窗台後,俯視著倒在樹下的摯友。
「值得嗎?」
丁輝人輕笑,嘴上奔騰而出的鮮血和渾身的艷紅點綴著她那幸福的弧度,這副景象猶如她第一次跟金容仙相遇的場景般,在一片白茫純淨中,自己的血味夾雜著金容仙那淡淡的花香與消毒水氣味。
「惠真啊……」丁輝人抬頭,下頷的血墜落在白靄之中,她卻笑得十分純粹釋然。
「我終於……有家了……」
丁輝人的世界,終歸於平靜。
那鮮豔的血落在雪上,綻放出曼珠沙華的模樣,勾勒出相隔的彼岸。
我叫丁輝人。
我的世界從出生開始就只有骯髒汙穢的黑暗,直到我遇見了一個女人。
那個女人成為了我世界的太陽,我生命中的救贖,我靈魂中的歸屬。
其實能在如此殘破不堪的生命裡遇見一位自己深愛的女人,我已經知足了。
我知道她一直有個問題想問我,但直到我離開,她都不敢開口。
我心知肚明她沒問出口的問題是什麼,但那答案始終淺顯易懂。
金容仙,我當然……
愛著妳啊……
終.
2018/5/22
©翔何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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